- 第7節(jié)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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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少年時代里,我并沒有見過太多有錢人。樂聞意一家搬走后我覺得樂聞意算一個,但后來才發(fā)覺他也只是衣食無憂而已,然而在我的少年時代,衣食無憂仿佛就是有錢的象征,在此基礎上還能買一個山寨索尼CD機,那就是堪比富豪了。
跟路小野熟悉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有錢人”這一物種不是具體數(shù)額的金錢能概括的,那是一種長期的、可持續(xù)性的、穩(wěn)定而從容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樂聞意從未有過,哪怕后來他爸爸富甲一方,他看起來卻還是一個貧民窟鉆出來的膽小鬼。
路小野幾乎每天都來美食廣場,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跟朋友一起。他的那些朋友有幾個我也認識,見到我都笑嘻嘻地過來打招呼,我趁工作沒那么忙的時候也跟他們聊幾句,漸漸地,也就沒那么討厭路小野了。
第一個月結(jié)束,我賺了一千多塊,其實還應該更多,不過被邁克扣掉了一些。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臉甜膩地笑著說:“小雀這個月業(yè)績最好,大家都應該向她學習!
我恨不能甩掉他那只手再給他一巴掌,但還是忍住了,也堆出笑容說:“哪里哪里,我運氣好而已!
下了班之后我愉悅地走在路上,準備叫蔣七出來喝一杯,一輛出租車卻忽然停在我旁邊,說:“不請我喝一杯?”
我回過頭,看到路小野,便說:“你哪里需要我請?”
“你的提成里好歹有我不少功勞。”他說。
這話倒是真的,一打酒在外面賣五十塊不到,夜總會里賣兩百。我提成二十塊,在路小野身上至少賺了五百塊,我想了想以后還要靠他,于是說:“你想去哪里?”
“上車!
我便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那是我第一次離路小野那么近,兩個人并排坐著,感覺怪不可思議的。很小的時候我也跟他打過架,為什么倒是忘記了。汜水街是這個樣子,十歲以下的小孩幾乎人人都在打架,不分男女。我記得當時我一拳打在了路小野鼻子上,他當場就流出了鼻血,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一個人出門,唯恐他來找我報仇。想到這里我又忍不住轉(zhuǎn)過頭去看路小野的鼻子,他瞪了我一眼道:“別看了,早就被你打歪了!
我沒想到他會知道我在想什么,尷尬了一下,才說:“哪有那么夸張!
“真的,”他湊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你看,是不是歪的?”
的確有一點歪,但并不明顯。我說:“我才不相信是我打的,肯定是你跟別人打架的時候被打歪的!
路小野卻說:“我從來不跟別人打架!
“蔣七呢?”
“我也沒跟他打過架,”他說,“我只被他打過。”
我大笑起來,讓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承認自己被人打過也是件不容易的事。笑完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一點兒都不討厭路小野了,他是個有趣的人,事實上,相當有趣。
我忍不住問他:“你到底哪來的錢每天跑出來喝酒?”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出租車在一家火鍋店門口停下來,我很詫異,沒想到那個時候還有火鍋店營業(yè)。路小野說:“我家開的!
那家店顯然生意火爆,連馬路上都擺著桌子,熱火朝天的。
“怪不得!蔽艺f。
“你又猜錯了,我有錢喝酒跟我們家是不是開火鍋店沒關系,只是火鍋店的錢比較容易偷而已!
說完他自己就笑了,那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笑起來很有意思,他的眼睛并不大,一笑就瞇成了一條縫,鼻翼兩側(cè)皺皺的。另外,笑起來的時候他也顯得沒那么成熟了,依舊是個孩子的樣子。
這樣很好,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想起我們兩個是同齡人,也只有這樣,我才能不把他當顧客對待。
吃東西的時候路小野問我:“你干嗎跑去那種地方工作。俊
“賺錢!蔽抑毖圆恢M,“我交不起學費了!
“有那么窮嗎?”
“就是這么的窮!
他很不可思議似的,又問:“那現(xiàn)在賺夠了?”
“沒,我還欠別人上個學期的學費。”
“可憐的!彼悬c同情地看著我,于是輪到我詫異了:這真的是那個傳說中十惡不赦的小混混?為什么我忽然覺得他其實挺好?
我們又聊了一些無聊的話題,得知我在雜志上發(fā)表文章,他說:“回頭拿來給我看看!
我自然沒當真,可沒想到隔幾天在美食廣場他又問:“你的文章呢?”
問了三次之后我才鼓足勇氣把那本雜志給他,指著其中某一頁說:“這篇是我的!
我并沒有給多少人看過我的文章,因為我知道寫得不好。蔣七看過,很不客氣地說:“嘖嘖嘖,‘夢中的王子’,虧你真的寫得出來啊哈哈哈哈哈!”
但路小野回頭卻跟我說:“寫得不錯,不過——”
我以為他要嘲諷我,但是沒有,他很認真地問:“為什么那個男孩子明明很喜歡那個女孩子,卻還是出國留學去了?”
為什么呢?因為別的小說都是這樣的,不然怎么感動讀者?
但我裝模作樣地說:“因為跟前途相比,感情總是沒那么重要!
“那說明還沒那么喜歡!
“嗯?”
“真的很喜歡一個人的話,應該會為那個人不顧一切的!彼Z氣篤定地說。
我呆了一會兒,才說:“我得忙去了!
他點點頭,繼續(xù)跟他的朋友們喝酒。
因為工作的緣故我很久都沒有做過別的事情,每天回家已經(jīng)是深夜,睡到第二天下午起床,吃點東西,寫寫作業(yè),又要開始新的工作。有一天下午許清特意跑過來跟我說:“樂聞意最近總是在找你。”
我皺皺眉,這才跑出去給他打電話。
世紀初的時候IC卡電話機剛剛出現(xiàn),汜水街附近裝了一個,在一條河——確切地說是一條臭水溝旁邊。夏天的傍晚臭水溝旁邊總有很多蚊子,我邊用一只腳撓著另一條腿上的包邊問樂聞意:“你找我?”
“嗯,我表嬸從三亞帶回來幾條裙子給我表姐,不過我表姐穿有點小,所以拿來給我了,我想著你可能能穿……”他的聲音簡直比蚊子還小。
“你表姐為什么拿給你呢?”我真不忍心拆穿他,他連謊都不會撒。
他“呃……”了半天還是說不出來,我簡直心生同情,這才說:“那你明天帶過來好了,我晚上得去上班,一般都不在!
“噢,上什么班?”
“在那家新開的美食廣場里賣啤酒。”我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腿,覺得遲早要被那群吸血鬼活活弄死。
“賣啤酒?”樂聞意很吃驚的樣子。
“沒什么,不是你想的那么亂。”我說,“我得走了,蚊子好多,我還沒吃晚飯,明天下午見。”
“那……再見!
掛掉電話后我才發(fā)現(xiàn)許清還在,我詫異地看著他,他好半天才開口說:“賣啤酒那種工作……”
我忍不住笑,也只有他們這些衣食無憂的人才會擔心這種問題,蔣七就從來沒有這種疑慮。我故作輕松地說:“那里面美女多的是,占便宜都輪不到我,放心吧!
說完我就鉆進去換衣服,出來的時候許清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才說:“你自己當心。”
“嗯。”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的確是一副風塵的樣子。我還不太會化妝,眼影總是涂花掉,口紅的顏色也不對,地攤上買的,一塊五一支。發(fā)工資后我曾特意逛了逛街,可是看到二十塊的價格,還是忍住了。
我沒得選,我在心里對許清說,我真的沒得選。
那天晚上樂聞意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還是一副好孩子的樣子,穿著干凈的白T恤,愣頭愣腦地站在門口,顯然是被嚇壞了。我看到他也愣了一下,半天才走過去問:“你怎么在這里?”
音樂聲很大,他沒有聽清,我只好湊近他再問一遍。他說了句什么我也沒聽到,正在猶豫要不要跟他出去說的時候路小野來了,他還是穿著很成熟的衣服,黑色的襯衣、皮鞋,身后跟著一群或大或小的狐朋狗友。經(jīng)過樂聞意身邊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看起來是個多么幼稚的男孩子,我有點氣惱,對樂聞意說:“你回去吧,這里不適合你!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工作的地方!”他很大聲地喊。
“我得工作去了。”我說完就走。
走到路小野他們那桌旁邊,他們照例要一箱啤酒,我記下來,路小野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樂聞意,問:“男朋友?”
“不是!蔽覔u頭。
樂聞意一個人坐在正中央的吧臺邊,對著菜單研究了半天,大概也不知道點什么,我已經(jīng)把一瓶啤酒放在他面前說:“我請你,喝完就走,知道嗎?”
他還是呆頭呆腦的樣子,說:“我……”
但我已經(jīng)掉頭走開了。
其實我的工作并不像我說的那么輕松,每天下班我都會聽到其他推銷員抱怨,要么是被某個客人調(diào)戲了,要么是喝多了酒不舒服。我之所以沒碰到多少麻煩是因為我常常在忙著應付路小野,他們那伙人喝酒速度很快,兩口就可以干掉一瓶,所以我不得不總是待在他們周圍。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突然反應過來,其實路小野在幫我。
想到這里我愣了一下,轉(zhuǎn)過頭去看他,路小野疑惑地抬了抬眉毛,我搖搖頭,蹲下去幫他們倒酒。再轉(zhuǎn)過頭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樂聞意從高腳凳上跌了下來,我嚇了一跳,趕緊跑過去,看了他一眼氣呼呼地問吧臺里的調(diào)酒師:“你給他喝了什么?”
“長島冰茶。”調(diào)酒師笑嘻嘻地說,“這小孩兒問我什么酒度數(shù)比較低,我騙他說長島冰茶是一種茶,他就真信了,哈哈哈哈哈!”
“他媽的!”我罵了一聲,轉(zhuǎn)過頭去看樂聞意,他并沒有很醉,但似乎不太能控制自己。我千辛萬苦才扶他站了起來,但他站得不夠穩(wěn),整個人都趴在我身上。我拍著他的臉說:“醒醒!”
路小野這時走過來問:“怎么了?”
“幫我把他扶到外面去!
路小野回頭招了招手,單丸人就一路小跑地過來了。他們兩個人把樂聞意架了出去,我趁機跑到外面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到汜水街,胖嬸卻說:“蔣七不在,出去玩去了!
“那幫我叫一下許清!
“怎么了呀?”胖嬸八卦地問。
“樂聞意喝醉了,我不知道他家住哪里!
“喲!看不出來聞意還喝酒啊!”胖嬸說,“你等會兒,我?guī)湍阏艺摇!?
許清到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外面待了整整半個小時,邁克跑出來問:“你待在這里干嗎?”
路小野就說:“陪我!
其實推銷員并沒有陪客人喝酒的義務,不過邁克從來不得罪顧客,笑笑便說:“那你們玩!
我疲倦地坐在臺階上,路小野也陪我坐下來。單丸人站在一角,樂聞意則躺在地上。這種狀況經(jīng)常發(fā)生,總是有喝醉的客人躺在地上,但樂聞意與周圍的氛圍格格不入,他一看就是個小孩子,我有點不可思議地想,怎么會那么小呢?
忽然之間我有點厭倦這個人。
“你進去吧,”我對路小野說,“蔣七他們一會兒就來了!
他沒說話,也沒動,我轉(zhuǎn)過頭去看他,才發(fā)現(xiàn)他很認真地盯著遠處看,我朝他的目光看過去,卻發(fā)現(xiàn)前面什么也沒有,只是一幢再普通不過的建筑。可是他認真的表情很特別,像是在觀賞一幅畫一般。一幢樓有什么好看的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不久之后許清終于到了,看到樂聞意,他愣了一下問:“他怎么在這里?”
“來看我工作的地方!
許清皺了皺眉,又看了看我旁邊的路小野,我從口袋里掏出錢說:“你打車回去吧,讓他先在蔣七家里住一天。”
“不用了,我身上有!彼f著,攔下了一輛出租車,然后費力地扛起樂聞意。我在一旁幫著忙,好不容易才把他塞進出租車里。上車時許清似乎有什么話想跟我說,但張了張嘴,最終只是說:“我走了。”
“嗯!
這個夏天似乎格外漫長,我渾身是汗,頭發(fā)也亂糟糟的。走回廣場的時候我有一陣暈眩,那一秒鐘我的靈魂似乎要離我而去了,我好不容易才能把它叫回來,跟它商量:再待一會兒,求你了,一會兒就好。它遲疑,但好在總算是回到我的身體里了。
回到汜水街的時候蔣七正坐在院子門口等我,北方的夏季夜晚總是很涼快,穿堂風一陣陣地吹過,他旁邊放著啤酒。我拿起他身邊的啤酒喝了一口,重重地嘆了口氣。
“搞不定了?”他調(diào)笑地問。
我沒吭聲。
“樂聞意這人也夠傻的!
“就你聰明好了吧?”
他嘿嘿地笑了一下,才說:“是因為許清吧?”
“他不能理解我在那種地方工作,他去接樂聞意的時候剛好是最熱鬧的時候,路邊到處是醉鬼!蔽胰滩蛔∽猿暗匦α诵Γ霸S清大概是這輩子第一次去那種地方!
“以后還有的是機會。”蔣七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幸好夏天再長,也終于是要結(jié)束的。開學臨近,我跟邁克辭工,他很惋惜地說:“哎呀你走了我們店里的生意就該下降了!當初還騙我說十八歲,搞了半天居然是個學生。寒假的時候再來吧?到時候我加工資給你!”
我很勉強地笑著,一邊很想不再這么敷衍下去,干脆撕破臉皮罵他幾句好了,一邊又想,搞不好寒假的時候還真得再來。
我只賺了兩千多塊,除掉學費和生活費之外只剩下幾百塊。我對著那幾張紙幣想了很久,才拿去找蔣七,說:“先還你這些!
蔣七說:“你留著唄,將來再還也不遲。”
“不行!蔽液軋猿。
他看了我一眼才把錢收回去,問:“聽說最近你跟路小野走得很近?”
“也沒有,一起吃過幾次夜宵而已!
“那樂聞意呢?”
“關樂聞意什么事?”我老大不情愿地說。
蔣七卻笑了笑,拍了拍手中的錢說:“走,給你買個新書包去!”
“你送我?”
“是呀!”
我們歡天喜地地跑去步行街,馬路上到處都是學生,臨開學了,人人都在準備新衣服新書包和新文具,印象里我上一次買新書包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三年,或者四年,但站在二零零二年來說,說是上個世紀也不為過。蔣七心情很好,不僅給我買了新書包,還買了新衣服。預算有限,我挑了半天才選中一件滿意的上衣,蔣七點點頭說:“不錯!
結(jié)完了賬,我們買了兩個冰激凌邊吃邊往回走,然后就在拐彎的路口,我看到我爸挽著一個女孩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那女孩比我大不了幾歲,撐死了也不過二十,長頭發(fā),短裙,高跟鞋,藍色眼影——跟我工作時的打扮差不多。她手里提著幾只袋子,顯然是剛從商場里買完東西出來。我看著我爸,我爸也看著我,那女孩好奇地看看我爸又看看我,那一刻我的第一個想法是:那女孩真漂亮啊,怎么會跟著我爸這樣的人呢?真讓人想不明白。
那個下午的陽光出奇燦爛,光線像利劍一樣扎在我跟我父親之間,有那么一瞬間我?guī)缀蹩床磺逅哪,我費力地在腦子里回憶他的面孔,卻發(fā)現(xiàn)一點印象都沒有。我跟他并不熟悉,我想,這么多年了我都不清楚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除了打麻將之外有什么愛好,年輕時經(jīng)歷過什么,將來又有什么想法。然而這就是我的父親,我用手擋在眼前看著他想,這就是我的父親。
過了好久蔣七才說:“走吧!
“嗯!
我低著頭與我爸擦肩而過,蔣七忽然拉住我的手,我緊緊地捏著那幾根手指,總覺得一松開我就會哭出來,但是沒有,我忍住了。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是不會流眼淚的,幸好我是其中之一。
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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