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新總督街頭奇斷案 假老表千里訪行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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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舊總督的交接工作進行了三天,這期間還包含了搬家。那天殷正茂走進總督行轅,伸頭朝后院看了一眼,但見架起的兩條竹篙上晾滿了五顏六色的尿片,還聽到兩個嬰兒哇哇啦啦一片哭聲,再面對滿院子絆手絆腳的亂七八糟箱籠行李,心里頭頓覺穢氣,半刻也不肯待下去,當時就決定另覓地方設(shè)立總督行轅。第二天,中軍帳前參將黃火木在街東頭覓了一處覃氏祠堂,前前后后大小房間也有二三十間,殷正茂遂下令把老行轅里該移交的文書物件一股腦兒搬了過去,移交工作就在這覃氏祠堂里進行。
交接期間,李延千方百計套近乎,怎奈殷正茂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不給李延表示親近的機會。這樣子更讓李延一天到晚提心吊膽,一落空就胡思亂想。這時又有人告訴他,殷正茂其實已經(jīng)來了三天,與他會見之前,先去見了總兵俞大猷,兩人秉燭夜談。具體談的什么,外人卻不知道。這一來李延心中更是打鼓,他與俞大猷關(guān)系緊張,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殷正茂一來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這究竟是何用心?
自殷正茂到來之日,李延就已脫下了三品官服,換上一襲青衣道袍,一身贅肉,滿臉沮喪。他的這副蛤蟆身材,往日看上去是威風(fēng)八面,輕咳一聲也會嚇得老鼠跳梁,如今看起來卻是臃腫卑瑣,樹葉兒掉在頭上也成了旱天悶雷,才幾天工夫就判若兩人。
卻說這天交接完畢,已是夕陽西下。殷正茂新的值房已安排妥帖,他揮揮手讓師爺幫辦隨差一應(yīng)吏員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李延兩人。
“老弟,這邊交接完畢,你準備何時啟程回鄉(xiāng)?”殷正茂問。論年紀,他比李延小了一歲,論科名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卻比李延早了兩屆。官場序齒首重科名,加之兩人一升一退,運勢又不一樣,故殷正茂尚未開口說話,先已擺出了老大的姿態(tài)。
李延聽出這口氣不大友好,但如今有事還求著人家,也只得干笑了笑,答道:“就在這三兩日內(nèi)動身!
“老弟還有何吩咐,請直講!
李延一聽這話里有縫兒,趕緊說道:“小弟的確有一事相求。從這里去柳州還有兩百多里山路,韋銀豹這些叛民神出鬼沒,殺人越貨,路上很不安全。兄臺是否可以撥一些軍士護送我的家眷到三岔鎮(zhèn)?”
“這有何問題,仍讓劉大奎帶領(lǐng)一千兵馬,把你們一行一直送到柳州!
殷正茂回答干脆,李延生了一點感激之情,愧疚地說:“這劉大奎說起來也是一個憨頭,我令他在三岔鎮(zhèn)接你,居然你來了三天,他還沒有發(fā)現(xiàn)。”
“我這個人素來不喜歡張揚,帶了兩個師爺,背著羅盤,喬裝打扮成風(fēng)水先生,一路這么逍遙走來。過三岔鎮(zhèn)時,守住路口的士兵簡單問了兩句就放行了,這也怪不得劉大奎!币笳f得輕輕松松,殊不知李延就是這件事放心不下。
見殷正茂主動提上話頭,李延便趁機問道:“不知兄臺為何一定要繞過劉大奎,甘冒生命危險只身前來慶遠街。”
殷正茂明白李延的心思,干脆捅穿了說:“老弟你也不必多疑,我殷某這么做,原是為了察看這里的山川形勢,從山民野老口中,聽一點實實在在的匪情!
“聽說兄臺在俞大猷營中住了兩個晚上。”
“這也不假,俞大猷軍營在三岔鎮(zhèn)與慶遠街之間,路過時我順便先去探望這位名聞海內(nèi)的抗倭名將,李老弟,這有什么不妥嗎?”
“沒有沒有,”李延趕緊申明,他見殷正茂有深談的意思,便說,“石兄,我們能否借一處說話?”
“去哪里?”
“魁星樓,慶遠街上就這一家酒店還像個樣子。”
殷正茂哈哈一笑,說道:“看來我倆想到一塊兒了,我已派人去包下了魁星樓!
“今夜里就由我做東,我還未替你接風(fēng)呢!”
“這個就不用爭了,”殷正茂口氣堅決,“我已命令所有參將以上官員今天都來赴宴,歡送卸任總督,為你餞行!
“兄臺何必如此張揚,幾年來我李某運籌無方,上負皇恩,下負將士,還有何面目赴宴!崩钛诱f著,干澀的魚泡眼頓時潮潤,傷感起來。
殷正茂覷他一眼,安慰道:“李老弟也不必如此說話,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嘛。何況,致仕對于你也不是什么壞事,離開這鬼不生蛋的地方,回家頤養(yǎng)兩年,說不定首輔大人另有更好的肥缺等著用你。”
“兄臺這是寬心的話……”
“依殷某之見,你還真有這種可能!币笳f道。接著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夕陽余暉下的煙火人家以及蒼茫參差的遠山,又回過頭來盯著李延,饒有深意地說,“只要李老弟在這兩廣總督的三年任上沒有什么麻煩讓人揪住,不出兩年你就會東山再起,要知道你的座主高閣老還是赫赫首輔!
殷正茂的話風(fēng)已經(jīng)透明:你李延能否東山再起,就看我殷正茂把不把你的“麻煩”抖摟出來。李延眼前頓時浮出那一堆已搬進這覃氏祠堂的賬簿,心中又驚又怕,猶豫了一會兒,便從袖中抽出一張早就準備好了的銀票,雙手遞給殷正茂說道:“兄臺,這是小弟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萬望笑納!
殷正茂接過一看,竟是一張二十萬兩的銀票。出手如此闊綽,殷正茂心中怦然一動,但他很快冷靜下來,把銀票朝李延身上一摔,冷笑一聲說道:“怎么,李老弟真的以為我殷正茂是貪鄙之人?”
“哪里哪里,兄臺別誤會……”殷正茂突然變臉,李延猝不及防,慌忙解釋又找不到合適的話,故支吾難堪。
其實,出重金行賄殷正茂是董師爺出的主意。他既得了李延奉送的巨額銀兩,還可繼續(xù)“吃空額”大發(fā)橫財,何樂而不為呢?本以為銀票一送,皆大歡喜,誰知殷正茂不領(lǐng)這份人情。李延尷尬地坐在那里想:殷正茂與我素?zé)o交往,突然送這大一張銀票給他,推辭拒收也應(yīng)在情理之中。不管他是真的不要呢,還是假意推托,反正我今天一定要把這張銀票送出去。
李延這廂沉思,那邊殷正茂又開口說道:“李老弟,咱倆明人不說暗話,我可以實話告訴你,與你見面交接之前,我就聽到一些傳聞,說你‘吃空額’一年的進項上百萬兩銀子。這幾天看過賬目,雖然百萬兩銀子一說有些夸大其詞,但兩萬士兵的空額一年能有多少,也是一筆明賬!
殷正茂無情揭露,李延也清楚這事無法隱瞞,事既到了這一步,也只好硬著頭皮把話說穿:“賬是明白,但銀子卻并非我一人獨吞。兄臺若真要揪住這事不放,我李某也只好認命,承擔(dān)這彌天大罪了!
“李老弟怎能如此說話,我殷某既非貪鄙之人,更不會落井下石!
“?”李延抬起頭來,眼睛里射出希望之光。
“你放心,我殷正茂決不會上折子彈劾你!币笳f得斬釘截鐵。他這時雨時晴的態(tài)度,倒把李延折磨得心里頭七上八下,出了一身臭汗。
“兄臺如此大度,李某感激不盡……”李延一激動,好話也就整籮筐地傾倒,殷正茂像獵人欣賞已收在籠中的獵物一樣,專注地聽著李延的那些語無倫次的感激之辭。
其實,殷正茂如此做,并不是出于真心幫助李延,而是為自己的利益著想。接到皇上圣旨赴慶遠街接任兩廣總督之前,他已打聽鑿實此次舉薦乃是高拱所為。他與張居正有同年之誼,張居正三次舉薦未獲通過,作梗者就是高拱。這次高拱一反常態(tài)擢用殷正茂,而且動作如此之快,令殷正茂大為驚訝,心中也存了一個難解之謎。他也知道李延是高拱門生,雖無甚本事卻后臺強硬,在未摸清高拱真實態(tài)度之前,他決不肯貿(mào)然行事與李延作對。何況他昨日查核邸報來往冊檔,發(fā)現(xiàn)兩天前李延還利用八百里馳傳給高拱送去一信,這更讓殷正茂感到形勢撲朔迷離。他雖然拿到了李延吃空額的證據(jù),但如何利用這個證據(jù),還得審時度勢……
李延還在嘮嘮叨叨講好話,殷正茂打斷他問道:“聽說你那天去西竺寺,老和尚不肯給你解簽?”
這個殷正茂果然刁鉆,連這件事也探知了。李延心中一驚,笑道:“老和尚說話玄妙,要我一心向佛!
“佛是什么?人心就是佛。”殷正茂回報一笑,但他笑得異樣,讓李延不寒而栗,“百凈老和尚說的是討便宜的話,算了,不扯這些閑話,咱們現(xiàn)在就去魁星樓。”說罷起身要走。
李延連忙也站起身來,觍著臉把那張銀票又遞到殷正茂面前,說道:“這個還望兄臺賞臉!
“不能收!币笳^搖得撥浪鼓似的。
“為何不能收?”
“我已答應(yīng)幫你,決不把這里的事情捅出去。如果收了你的銀票,這件事就不是人情,而是交易了!
“兄臺既如此說,這張銀票就一定要收!
“這是何道理?”
面對殷正茂疑惑的眼光,李延忽然靈機一動,故作神秘地答道:“愚弟已經(jīng)聽說,高閣老舉薦你時還吩咐戶部多撥了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讓你……嘿,這事也就不要說明了,這件事在高閣老是知人善任,用人不拘一格,但在你,這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是斷斷不可裝進私囊的!
殷正茂一聽話中有話,心中便猜疑是不是高拱另有交代,本想探個究竟,表面上卻裝作不屑一顧地說:“我根本就沒有想到要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首輔如此行事,大概是想試探我殷某是否真的就是貪鄙之人。”
“殷兄確非貪鄙之人,這一點愚弟可以作證,”李延說著,便把銀票硬塞到殷正茂手上,“這張銀票,就正好補了那一筆!
這到底是李延的主意還是高拱的授意,殷正茂倒有些捉摸不定了。略一思忖,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李老弟既如此盛情,這張銀票我就暫為保管吧!闭f罷藏進袖中。
李延頓時歡天喜地,自覺所有威脅盡數(shù)解除,遂跟著殷正茂走出覃氏祠堂,在眾位將士簇擁之下,朝魁星樓踱步而來。
魁星樓離覃氏祠堂本也不遠。斯時天色尚未黑盡,街面上戒備森嚴,到處都是荷槍執(zhí)刀的兵士,這幾日新舊總督交卸,為防萬一,臨時又從別處調(diào)撥五千兵馬前來駐扎守護,把個慶遠街保護得鐵桶一般。城內(nèi)人口驟增,倒是比平日鬧熱得多。街上居民長期受戰(zhàn)火熏染,已是鼓上的麻雀嚇大了膽,這會兒聽說新舊總督聯(lián)袂出行,都想一睹風(fēng)采,街邊上值崗兵士的身后,三個一堆五個一群聚集了不少人駐足觀看。
殷正茂因要主持公宴,故仍舊穿上了簇新的三品孔雀官服。他個子瘦小,與身高馬大的李延走在一起硬是矮了一個頭,加之走路喜歡左顧右盼,比之昂首挺肚目不斜視的李延,“官品”又是差了一截。立時,街上看熱鬧的人竊竊議論開來:
“看這新總督,怎么像一只猴兒?”
“老總督像一頭豬!
“猴也好豬也好,都是來我們慶遠揾食的,靠他們剿匪,哼哼……”
幸虧這些當?shù)赝林f的都是“鳥語”,外地人根本聽不懂。否則,還不把這些封疆大吏活活氣死。
眼看快到魁星樓了,忽然,從街邊竄出一人,閃過崗哨,沖到新老總督跟前,當街一跪,大聲喊道:“請總督大人為小民做主!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幾個兵士搶步上前,架起那個下跪的人就往旁邊拖。
“停下!”殷正茂斷然一喝,兵士們松了手,那小民又沖過來跪下,殷正茂問他,“你有何事?”
小民嘰里呱啦說了一通,只因是“鳥語”,殷正茂一句也未曾懂得。尋來一個當?shù)丶灥男⌒7g,這才明白了意思:這小民叫覃立山,就在魁星樓旁邊開了一間熟食店,常有一些兵士跑到他的店里吃白食,他的小本生意實在應(yīng)付不來。今兒下午,又有四個兵士進店里飽餐一頓,臨走時,覃立山要他們付賬,他們不但不給錢,反而把覃立山痛打一頓,還砸壞了店里的東西。覃立山慪氣不過,便斗著膽子攔街告狀。
慶遠街自設(shè)立兩廣總督行轅以來,由于軍紀松弛,騷擾百姓的事屢有發(fā)生,白吃白喝明搶暗偷的現(xiàn)象已是司空見慣。常言道兵匪一家,老百姓招惹不起,小本生意人只好忍氣吞聲關(guān)門關(guān)店。因此,當?shù)匕傩諏佘姷耐春奚跤谕练,這也是韋銀豹的叛軍越剿越多的原因之一。殷正茂雖然只來幾天,但在明察暗訪中遇到投訴最多的就是這一類擾民事件。他本已決定一俟李延離開就立即整頓軍務(wù),嚴明紀律,沒想到瞌睡來了遇枕頭,出了個覃立山攔街告狀。他當即也不忙著進魁星樓吃飯了,當街站定,問覃立山:“下午那四個吃白食的兵士,你可還認得?”
“認得!瘪⑸饺怨蛟诘厣洗鸬馈
“你起來,去把那幾個兵士找來。黃火木,帶一隊人隨他前往!
“是,末將遵命!
黃火木橫刀出列,正欲帶領(lǐng)兵士隨覃立山前往抓人,覃立山卻仍跪在地上不起來,嘴中說道:“總督大人,也不用興師動眾了,眼前就有一個!闭f著,抬手指向在魁星閣門口站崗的一個魁梧大兵。
“你過來。”殷正茂朝那士兵一喝。
大兵丟了手中砍刀,過來跪在覃立山旁邊。
殷正茂打量這位大兵,體壯如牛,一身剽悍之氣,雖然面對眾多長官,眼中卻毫無畏懼之色。
好一個勇士!殷正茂心中贊嘆,但臉上卻冷若冰霜,一聲厲喝:“你好大膽子!竟敢吃人白食!
“我沒有吃!贝蟊裰i子亢聲回答。
“覃立山,你沒有認錯人?”
“小的不會認錯,這位兵爺綽號叫牛瘋子,就是他帶頭砸了我的店子!瘪⑸绞莻機靈人,看出這位新總督有給他撐腰的意思,就一口咬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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