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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第三章

四姐睡的那張床,以前是我們家?guī)讉女孩擠著睡,正對著閣樓的門。另一張床,靠門口,也就是我這刻睡的床,稍微窄些,過去是兩個男孩睡。屋頂從左墻斜到右墻,那兒最低。布簾在我們長大后才掛上,花色洗得像豆沙,還有一小塊亞麻布連接兩墻和布簾,放著一個有蓋的小尿罐。

布簾那頭又響起動靜。德華掀開布簾進角落,解小便。他出來后,緊跟著是四姐下床進去。

我就這么閉著眼睛,聽著床那邊太響的小便聲,成人的尿臊氣涌過來,我還是未動。直到他倆回到床上躺得沒聲息了,我才翻了一個身,眼睛對著屋頂?shù)牟AЯ镣摺?

我從小就住在這樣一個男女混雜的環(huán)境里,羞恥心、臉面、文明都是心里在撐著,兄弟姐妹間,都已習以為!,F(xiàn)在我四姐的男朋友,一個非血緣的人擠進我們這間小屋,與我們住在一起,我感到非常不自在。

月光藍幽幽,從屋頂幾小片玻璃亮瓦穿透下來,使閣樓里的漆黑籠罩著一種詭秘的色彩。房頂野貓踩著瓦片碎裂的屋檐,那么重,像是一個人在黑暗中貼著屋頂行走,窺視瓦片下各家每戶的動靜。這個破損敗落的院子,半夜里會有一些極不舒服的聲響。忽然我想起那個跟蹤我的男人的身影,他為什么老跟著我,而不跟別的少女?我頭一回因此打了個冷顫。

究竟,究竟為什么我會出生到這個一點沒有快樂的世界上?有什么必要來經(jīng)受人世這么多輕慢、凌辱和苦惱?

我輕輕撩開衣服,這呼吸著的身體,已很羞人地長成了一個女人的樣子,有的部位不雅觀地凸了出來,在黑夜中像石膏那么慘白。馬上就滿十八歲了,十八歲,應該看到生活令人興奮斑斕的色彩,可我看不到,哪怕一些邊角微光的暗示。我絕望地想,我一定得有夢想,F(xiàn)在我什么都不擁有,前面的歲月,不會比現(xiàn)在更強。我的功課復習似乎走入絕路,越背越記不住那些公式和社會主義理論。野貓溪一帶幾乎沒有人考上過大學,怎會輪到我這個從沒被人瞧得上眼的女孩身上?我的成績并不比別人好,我的將來,和這片山坡上的人一樣,注定了挑沙子端尿罐養(yǎng)孩子。

我對自己說,不管怎么樣,我必須懷有夢想,就是抓住一個不可能的夢想也行。不然,我這輩子就完了,眼看著成為一個辛苦地混一生的南岸女人。

一早起來,父親依然坐在堂屋樓梯邊小板凳上抽葉子煙,煙桿是竹子做的,煙葉是便宜貨,很嗆人。我把頭偏向一旁,避開漫散開來的煙。我沒見過父親早晨吃過東西,只是抽一桿煙,他說,他不餓。我小時真以為如此,長大一些才明白,父親不吃早飯,是在饑餓時期養(yǎng)成的習慣,省著一口飯,讓我們這些孩子吃。到糧食算夠吃時,他不吃早飯的習慣,卻無法改了,吃了胃不舒服。

父親放下煙桿,從衣袋里摸出一張嶄新的票子,是五角錢。票子中間一道新折,四角方正。他看看堂屋四周,迅速地把五角錢的票子塞到我手里。

我一下未反應過來,不知父親為什么這么鬼鬼祟祟地給我錢。

拿著錢,我一步步順著樓梯上閣樓。白日的光照射下閣樓異常陌生,隔在兩張床間的布簾半拉開,四姐和德華都不在了,被單和枕頭歪斜,破竹片伸出來。我任書本從膝蓋滑下地板,坐在自己的床邊。云影一遮住山坡,閣樓里光線馬上變得很陰暗。

母親的聲音從樓下屋子傳來,她是在和父親說:又要去江邊了,才沒隔多久,不知啷個搞的,又一背簍臟衣服?

我盯著手里嶄新的五角錢,聽著母親的腳步聲朝院門方向走去,我突然明白過來,今天不就是 9月 21日,我的十八歲生日嗎?難怪父親破天荒地悄悄給我五角錢。

母親,她應當記得我的生日,可她沒有,昨天也沒提起,她不像要給我過生日的樣子,自個兒朝江邊洗衣服去了,連叫上我的想法都沒有。

母親從沒給我過生日,那是以前,可這是十八歲生日,她比我更明白十八歲對一個姑娘意味著什么。母親對我是有意繞開?不,她根本就忘得徹徹底底。她記得又能怎么樣?只要是我的事,她總不屑于記在心。

我下了樓,有意不和父親打招呼,就出了院子。

爬上中學街坡頂,經(jīng)過小學宿舍院子,那兒經(jīng)常坐著站著幾個退了休的教師,抱孫子外孫,看過路人。一個滿頭花白的老太太叫住我,說遇到過我大姐。

好像不止一個人。老太太說,我大姐肩上挎了個旅行包,和一個矮個胖胖的女的在一起。人多,她說她未能叫住大姐。

我終于盼到大姐回來了。

但往前走了沒一段路,我想,大姐從外地回重慶了,怎么不回家呢?她不喜歡做事瞞人。我不太信老太太的話,她準看錯了。

我朝石橋走去,各樣各式的人擁擠著。這是個星期天,又未下雨,天氣又不熱,仿佛遠近的人都趕集來了。農(nóng)民挑著蔬菜,還有各式各樣可以換錢的東西,早已扎斷了區(qū)政府規(guī)定可擺攤的兩條街。吆喝聲、論價聲和蒼蠅嗡嗡聲混雜一片。這里人買食品喜歡看到當街殺生,圖新鮮,買了放心。一個小販坐在長條木凳上,正在從竹簍里抓鮮活的青蛙,當脖頸刀,熟練地一下剝掉皮,掏掉內(nèi)臟,露出白嫩的尚在抽搐的四肢。他的手和塑料圍裙一樣血跡斑斑,腳下黑黑紅紅的腸肝肚肺、綠色的蛙皮扔得四處皆是,盆子里有宰剝完畢的青蛙,橫豎堆壓著相連的大腿小腿,血水依著亂石堆成的街墻流淌。

我下了一排石級,繞開擁擠不堪的路段。但人還是很多,一家一家,大人牽著小孩,有說有笑,親親熱熱。郵局,電影院,茶館,沒有一個地方人少。

買個什么樣東西,給自己過生日?我繼續(xù)走在人群中,不知不覺經(jīng)過照相館。五角錢在我和父親眼里值個數(shù),但照個最低價的單人標準相都不夠,櫥窗里已經(jīng)換掉舉著毛主席語錄戴著毛主席像章男女的形象,掛出了燙頭發(fā)穿裙子擺出姿態(tài)的女人的笑容。對面是藥店,旁邊是百貨商店,我?guī)撞阶吡诉M去。

從一個柜臺到另一個柜臺,看不出哪樣東西既是我要的,又是我能買的。化妝品有了種種新鮮玩意:口紅、胭脂、眉筆。我買不起,它們和“美容”兩個字聯(lián)系在一起,我不明白這兩個字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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