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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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還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讓索波和央金這批年輕人非常氣憤的事情也值得一說。
大隊長格桑旺堆病了。他發(fā)病時正是做飯前禱告的時候。
飯前禱告是一個很古老的習(xí)慣。
因此禱告也是一個很古老的詞,只是在這個新時代里,這個古老的詞里裝上了全新的意思。
這時禱告的意思,已經(jīng)不是感謝上天與佛祖的庇佑了。本來,村里每一家火塘上首,都有一個神龕,里面通常供有一尊佛像,一兩本寫著日常祈禱詞的經(jīng)書,有時還會擺著些需要神力加持的草藥。當(dāng)然,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這些神龕都空了好些年了。但人們過了太久有神靈的日子,上頭發(fā)動大家破除封建迷信時,很多人只是搬掉了龕里的菩薩,但龕還留在那里。這就像什么力量把你心里的東西拿掉了,并不能把裝過這些東西的心也拿掉一樣。人們看著這龕就像看著自己空落落的心一樣,所以,總是盼著有什么東西來把這空著的地方填上。
人們這一等,就是好些年。
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空了許久的神龕便有了新的內(nèi)容與形式。
神龕兩邊是寫在紅紙上的祝頌詞。左邊:偉大領(lǐng)袖萬壽無疆;右邊:林副統(tǒng)帥身體健康。中間,是一尊石膏塑成的毛主席像。上面還抽人去公社集訓(xùn),學(xué)回來一套新的祈禱儀式。
儀式開始時,家庭成員分列在火塘兩邊,手里搖晃著毛主席的小紅書。程序第一項,唱歌:“敬愛的毛主席,敬愛的毛主席,你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钡鹊,等等。程序第二項,誦讀小紅書,機村人大多不識字,但年輕人記性好,便把背得的段子領(lǐng)著全家人念:“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老年人不會漢話,只好舌頭僵硬嗚嚕嗚嚕跟著念:“革、命,不是……吃飯!”
或者:“革命……是……請客……”
程序第三項,齊誦神龕對聯(lián)上的話,還是年輕人領(lǐng):“敬祝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搖動小紅書,合:“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領(lǐng):“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
搖動小紅書,合:“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最后,小紅書放回神龕上,喝稀湯的噓噓聲,筷子叩啄碗邊的叮叮聲便響成一片。
大隊長格桑旺堆就在這時犯病了。先是面孔扭曲,接著手腳抽搐,然后,他蜷曲著身子倒在地上,翻著白眼,牙齒作響。
在機村人的經(jīng)驗中,這是典型的中邪的癥狀。赤腳醫(yī)生玉珍給他吃了兩顆白色的藥片,但他還是抽搐不已。玉珍又給他吃了一顆黃色的藥片,還是沒有效果。新方法沒有效果,就只能允許老方法出場了。這就像沒有新辦法解決牧場荒蕪的問題,只好讓巫師出來呼神喚風(fēng),用老辦法燒荒。
老辦法其實也是改良主義的。
格桑旺堆被扶坐起來,主席小紅書當(dāng)經(jīng)書放上頭頂,柏樹枝的熏煙中,又投入了沒藥、藏紅花和醒腦的鼻煙末,然后,從紅經(jīng)書上撕下帶字的一頁,燒成灰調(diào)了酒,灌進了病人的嘴巴。格桑旺堆猛烈地打了幾個噴嚏,身體慢慢松弛下來,停止了抽搐。
這是暫時的緩解之計,根本之道還是要送到公社衛(wèi)生院去打針吃藥。馬牽來了,但筋疲力盡的大隊長根本坐不穩(wěn)當(dāng)。月光涼沁沁地從天上流瀉下來。格桑旺堆軟軟的像一只空口袋一樣,從馬背上倒下來。
清淺溪水一樣的月光瀉了滿地,他就躺在這涼沁沁的月光里,嘴里嗚嚕嗚嚕地,一半是呻吟,一半是哭訴:“哎喲,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格桑旺堆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軟弱的人。他是一個好人,所以機村人才擁護他當(dāng)機村的領(lǐng)頭人。他是一個軟弱的人,所以,一點點病痛會讓他裝出十分痛苦的模樣,更不要說現(xiàn)在本已病到八九分的時候了。只要有力氣,他就會一點都不惜力地大聲呻吟,把自己的痛苦告知世人。眼下,大家倒真擔(dān)心他這么叫喚會用盡了對付病痛的力氣。于是,他的妻子俯下身子,親吻他的手,他的女兒也俯下她的身子,親吻他的額頭。這個人很不男子漢的地方就是痛苦的時候就需要這樣的安撫。
他終于安靜下來了,臉色蒼白,眼神無助而絕望。
他用耳語般的聲音說:“痛!
他說痛不是感覺,而像是說一個名字,“痛,它在走,這里這里,這里,這里!彼氖种钢约阂粋又一個關(guān)節(jié),一會兒腳踝,一會兒是脖子,再一下,又到了手腕。好像那痛是一只活蹦亂跳的精靈。
猛一下,他握住了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這里!”
然后,如釋重負地長吐一口氣,“我捉住它了!”
有人忍俊不禁,低低地笑出聲來。
人們把他扶上了擔(dān)架,抬起來,往河口敞開的方向、公社所在地去了。
送行的人們走到村口,還看到他抬起身子,向著村民們揮了揮手。
擔(dān)架慢慢走遠,消失在遠處霧氣一樣迷茫的月光中了。這時,人們又注意到了幾乎已經(jīng)忘記的那片不祥的連天黑云,F(xiàn)在,那片黑云還停在那里。黑云的上端,被月光鑲上了一道銀灰的亮邊,而在黑云的底部,是一片緋紅的光芒。
傳說中說,對于不祥之物,最好的辦法就是裝作不知道它,看不見它。那片黑云也是一樣,這么久沒人看它,它就還是下午最后看它時那副樣子。現(xiàn)在,這么多人站在村口,抬眼看它了,那片紅光便閃閃爍爍,最后抽風(fēng)一樣猛閃一下,人們便真真切切地看到,大片旗幟般招展歡舞的火焰升上了天空,把那團巨大的黑云全部照亮了。
那片紅光使如水月色立即失去了光華,落在腳前,像一層稀薄的灰燼。
人群里發(fā)出一陣驚呼。
然后,人們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不是自己驚呼的回聲,而是驢的叫聲。是多吉那頭離開主人很久的驢。它站在村口一堵殘墻上,樣子不像一頭驢,而像是一頭孤憤的狼,伸長了脖子,長聲叫喚。
這個夜晚有如不真實的夢境。
在這似真似幻的夢境中,那頭驢躍下墻頭,往河口方向跑去了。不久,驢就趕過了擔(dān)架。人們在它背后大聲呼喊,叫它停下,叫它和同村的人們一起趕路,但它立著雙耳,一點也不聽這些熟悉的聲音親切而又焦灼的招呼,一溜煙闖入到前面灰蒙蒙的夜色里去了。
人們都很納悶,這頭驢它這么急慌慌地要到哪里去呢?要知道,眼下這個地方,已經(jīng)出了機村的邊界,機村的大多數(shù)人都很少走出過這個邊界,更不要說機村的牲畜了。這頭驢為什么非要在深更半夜闖到陌生的地界里去呢?這事情,誰都想不明白。
但現(xiàn)在不是從前,隨時都有讓人想不明白的事情發(fā)生。所以,眼下這件事情雖然有些怪誕離奇,但人們也不會再去深究了。
但擔(dān)架上的那個病人卻有這樣的興趣:“什么跑過去了?是一頭鹿嗎?我聽起來像鹿在跑!备裆M咽谴謇飻(shù)一數(shù)二的好獵手,拿著獵槍一走進樹林,他就成了一個機警敏捷而又勇敢的家伙,與他平時在人群中的表現(xiàn)判若兩人。
“是多吉的驢!”
“多吉的驢?”
“是多吉的驢!
病人從擔(dān)架上費力地支起身子,但那驢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了。病人又躺下去,沉默半晌,突然又從擔(dān)架上坐起身來,說:“肯定是多吉從牢房里放出來了!”
“不是說他再也回不來了嗎?”
格桑旺堆說:“我們不知道,但這好畜牲知道,它知道主人從牢里出來了!”他還想再說什么。但那陣陣抽搐又襲來了。他痛苦呻吟的時候,嘴里發(fā)出羊一樣的叫喚。機村人相信,一個好獵手,命債太重,犯病時口中總要叫出那些野物的聲音,眼下這羊叫一樣的聲音,就是獐子的聲音,是盤羊的聲音,是鹿,是麂,是差不多一切草食的偶蹄類的野物的垂死的聲音。一個獵人一旦在病痛中叫出這樣的聲音,就說明死神已經(jīng)降臨了。
病人自己也害怕了:“我要死了嗎?”
人們沒法回答這樣的問題,他們只是把擔(dān)架停下來,往格桑旺堆嘴里塞上一根木棍,這樣,他再抽搐,就不會咬傷自己的舌頭了。
擔(dān)架再上肩時,行進的速度明顯加快了。病人的抽搐一陣接著一陣,突然他大叫一聲:“停下!”
擔(dān)架再次停下。
“放下!”
擔(dān)架慢慢落在地上。剛才還抽搐不已、仿佛已經(jīng)踏進死亡門檻的病人哆嗦著站了起來:“我看見多吉了!”
他的手指向公路的下方。
格桑旺堆的手指向?qū)Π?“那里!”
那里是一片草地。草地上除了幾叢雜灌黑黑的影子什么都沒有。草地邊緣,是櫟樹與白樺混生的樹林。側(cè)耳傾聽,那些樹木的枝干中間,有細密而隱約的聲響,畢竟是春天了,只要吸到一點點水分,感到一點點溫暖,這些樹木就會拔枝長葉,這些聲響正是森林悄然生長的交響。
多吉不在那里。
但病人堅持說,他剛才確實看見了,多吉和他的驢,就在那片草地的中間。然后,只有在狩獵時才勇敢堅強的病人自己躺在擔(dān)架上,像一個娘兒們一樣哭泣起來:“我看見的是鬼魂嗎?多吉,我看見的是你的鬼魂嗎?我也要死了,你等著我,我們一起去投生,一起找一個好地方投生去吧!”
“多吉兄弟,我對不起你,機村也對不起你,你卻現(xiàn)身讓我看見,是告訴我不記恨我是嗎?”
“多吉,我的好兄弟啊!你可要等著我啊!”
喊完這一句,他就暈過去了。
這時,東方那片天空中閃閃爍爍的紅光又爆發(fā)了一次,大片的紅焰漫卷著,升上天頂。人們的臉被遠處的火光照亮,而地上,仍是失去光澤后仿佛一切都被焚燒,只剩下灰燼般的月色傾灑在萬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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