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類似愛情

在我看來,母親應(yīng)該是很愛父親的,所以才能一直容忍著他的一切。在我二十幾年的人生里,父親是我見過的,最沒有感情且極其自私的人。

從懂事開始,我就覺得這個家里有三個孩子,我和妹妹,另一個就是我的父親。他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隨地都會爆炸,把我們的生活炸得破爛不堪。童年里的我們總是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就把他引爆了。

父親比母親大幾歲,從我記事起,每天天不亮,廚房里就飄出母親熬好的玉米粥的香味,等我們吃完早點(diǎn),父親才起床,也不刷牙,直接用大粥鍋里盛粥的大勺,舀著鍋里的粥就喝起來。

我和小妹厭惡他這樣的行為,卻是敢怒不敢言,母親不想一大早就吵架,只能拿個碗,給他盛好放在桌上。心情好的話,吃飯之前,他會像個大爺一樣,一條腿盤在椅子上,另一只垂直地支在邊上,然后把他的筷子在桌邊用力敲幾下,像是要甩掉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這種木筷和木桌撞擊在一起發(fā)出的聲音,成了我最討厭的聲音之一。

父親眼高手低,生性懶惰,因?yàn)樯习嗫偸沁t到早退,被工廠辭退后,就一直守著祖上留下來的兩間平房度日。他把其中的一間出租給了一個收破爛的,每月有些微薄的收入,全花在自己的嘴上和身上。雖然母親才是這個家的經(jīng)濟(jì)支柱,但這絲毫不妨礙父親在這個家里作威作福,以顯示他一家之主的地位。

母親白天上班,我們上學(xué),只有他一個人在家吃飽了飯就上街看人下棋,要是沒人下棋,他就坐在街口的小賣部門口,買點(diǎn)小孩吃的零食,自己慢慢消磨時光。實(shí)在無聊了,他就靠在白色塑料椅子上發(fā)呆瞌睡,任蒼蠅落在他濃密烏黑的頭發(fā)上和長了皮癬的腳趾頭上。直到傍晚炊煙四起,母親下班回來煮好飯菜,他才晃晃蕩蕩地往家走。

這條街上有的是和他一樣的閑人,沒事就聚在一起,在街邊支口鍋,你拿點(diǎn)油我拿點(diǎn)菜,涮些不知從哪里撿到的死貓死狗,美名“野味”。每當(dāng)這時,父親總是流著口水,手上提著母親剛買回來的一桶花生油,觍著臉湊上去,“油夠不夠?要不要添點(diǎn)?”

食物多的時候,他們會招呼他坐下,這時的他就像是被人高看了,興高采烈地找個空位插進(jìn)去,迫不及待地拿起桌上又黏又臟的筷子,夾起鍋里不知道是什么動物的肉,塞了滿滿一嘴,這才嘬著臟筷,一臉滿足地說:“香!甜!”

直到夕陽西下,他才一身酒氣,提著個空空的油桶,一臉滿足地哼著小曲,打著飽嗝回家。

家里沒有專門的寫字臺,我和小妹趴在床上寫作業(yè),他踉踉蹌蹌地撞開門,一屁股滾到床上,順手把電視打開,信號不好帶來的嘈雜聲和雪花屏讓我們根本寫不下去,但卻絲毫不影響他呼呼大睡。我躡手躡腳地剛把電視關(guān)上,他便忽然坐起來,暴跳如雷地命令我把沒有圖案只有噪音的電視打開,調(diào)到最大聲量,他卻繼續(xù)睡得死沉。我和小妹只能抱著作業(yè)本,到門口的路燈下坐等母親。

只有母親在家,這個冷如冰窟的家才有點(diǎn)溫度,有了母親,我和妹妹才能跟別的孩子一樣,有飯吃,有學(xué)上,有新衣服穿。這個能干的女人用一雙瘦弱的手,支撐著整個家。這個忍耐力極強(qiáng)的女人,在這么貧困艱難的生活中,她都沒有因?yàn)槠D辛在我們面前掉過淚,這樣一個堅強(qiáng)的女人,卻總是被沒用的丈夫氣得淚眼婆娑。

在我的印象中,父母說話不會超過三句,第四句準(zhǔn)得吵架。每次都無外乎——在外面受了氣的窩囊男人,只能回到家里耍威風(fēng)找自信,跟老婆孩子找碴。母親也是個硬脾氣,兩三下火就被點(diǎn)起來了,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和小妹總是緊張萬分,怕再吵下去,母親就要吃虧挨拳頭了。這個破家的一家之主,對外總是一副和事佬的軟弱相,只有對著家里的妻小,才會露出他的尖牙和利爪。

一次母親剛做好了飯菜,他便一臉惱怒地從外面回來,指著我們大發(fā)雷霆道:“吃飯為何不叫我?!”

小妹是個急脾氣,順口答了句:“你餓了不會回來吃嗎?”

父親大怒,伸手把一桌剛做好的飯菜掀翻在地,指著一地的汁水淋漓對我們吼道:“以后不叫我吃飯,你們也別想吃飯!”

母親氣得把飯勺一扔,“這日子沒法過了!”

“不過更好!老子也過夠了!馬上打報告離婚!”

“離就離,誰不離誰是狗娘養(yǎng)的!”

“你現(xiàn)在就給我滾蛋,好騰出地方給我娶新的!”

撕心裂肺的爭吵在家徒四壁的房子里回蕩,唯恐天下不亂的鄰居都湊過來看熱鬧,我心亂如麻,根本顧不上饑腸轆轆的肚子,憋著一股氣和一包淚,騎著車子上了去晚自習(xí)的路。十來歲的我又氣又恨,說離婚說了十幾年了,你們倒是離啊!

我怨母親當(dāng)初為何瞎了眼嫁給這樣的男人,三十多歲的母親用青筋暴突的手捋了捋已經(jīng)過早花白的頭發(fā),嘆了口氣:“沒結(jié)婚那會兒,他不是這樣的,那時他養(yǎng)了一院子的雞鴨,衣服上全是香皂的味道,不抽煙不喝酒,人也長得好,脾氣也不錯……”母親像是說著另一個,眼神飄向遠(yuǎn)方,臉上也亮了起來。

母親很少跟我們提起以前的事,剛開了個頭,就收起了話,匆匆做好飯菜,便打發(fā)小妹去小賣部門口叫父親回家吃飯。那天以后,小妹多了個任務(wù),飯菜一上桌,她就要到街口的小賣部去請父親。人越多父親越難請,倚在臟凳子上特意裝作睡著的樣子,讓小妹喊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坐在附近的人都聽到了,他才滿意地站起身,在一群閑人的各色目光中,拖著薄得跟一層紙一樣的拖鞋,大爺似的慢慢走回家。

我打心眼里厭惡那個破舊的小賣部,厭惡那群像父親一樣,游手好閑,無所事事,明明正值壯年卻不賺錢養(yǎng)家,像一堆沒牙的老太婆一樣,天天萎靡不振地聚坐在樹蔭下,抽煙喝酒,說人八卦,看人笑話的假男人!

家里沒鹽了,我只能到那個僅有的小賣部去買。蹺著腳的閑人看我站在柜臺邊,故意用我都能聽到的譏笑聲音,說起我父親那天提著油壺,想要加入外面的“宴席”,但沒人張口讓他坐下,他只能悻悻地提著油壺在街上亂轉(zhuǎn)?粗鴦e人油乎乎的嘴巴他想吃又吃不到,心里有氣又不敢發(fā)作的憋屈樣,是他們一天的佐餐笑料。

我心里惱怒,卻也只能像那個沒用的父親一樣,低著頭匆匆離開。在外面受了氣的父親回家把滿桌的飯菜掀翻,自然有他的妻女給他收拾殘局,而像傭人一樣的我們,在干家務(wù)時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碗,他馬上拿起鐵衣架,在我們瘦小的身上一陣亂抽,直到整條街上都聽到我們求饒的哭聲,他才把扭曲變形的衣架指著我們,往地上啐了一口,“不打你就記不!”

說實(shí)話,這樣的父親,我不止一次問母親,這樣一個在外面蔫頭巴腦只知道在家里橫的男人,你為什么不跟他離婚?為什么說話不算數(shù)?

母親在外面是個要強(qiáng)的人,但在這個跟垃圾堆沒什么區(qū)別的家里,在我們面前,她只是嘆了口氣,說了一句,“無論他是個怎樣的人,他也是你的父親”。

我的父親!因?yàn)檫@個父親,我們被這條街上的鄰居看不起,甚至被那群閑人看不起,當(dāng)著我和小妹的面,他們朝父親比中指。而那個父親,只是打了個哈哈,沒事人一樣照樣觍著臉,坐在他們中間。

往日那個拿起皮鞭,把我和小妹抽得皮開肉綻的一家之主,稍有不順心便找碴打老婆的一家之主,在這群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閑人面前,低頭哈腰,任人嘲笑。

我恨自己有個這樣的父親。

半夜睡得正香,只聽屋頂上響起一陣嘶啦嘶啦聲,有人在掀我們屋頂?shù)耐!巨大的聲響讓母親翻身下床,披衣只身跑到門外,朝著屋頂上的三五個黑影怒喝。我和小妹也跑了出去,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朝著屋頂大喊大叫起來。鄰居的燈一盞接一盞地亮了起來,屋頂?shù)娜伺芰耍业母赣H,這個一家之主,竟然用被子蒙住頭,假裝沒聽到這一切!

我時常在想,這個名叫父親的男人,沒有盡到一天做父親和丈夫的責(zé)任,除了折磨我們,讓我們痛苦,還能給我們什么?像他這樣的人,母親還有什么可留戀的?母親嘆了口氣,揉開我和小妹眉間的結(jié),輕聲細(xì)語道:“我們是他唯一的親人,如果連我們都不要他,他一個人還怎么活?”

雖然天天跟父親吵,但在我和小妹面前,母親說的卻是父親的好。有時我會想,愛情到底是個什么東西,能讓人甘愿為了它,遭一輩子罪?

母親的腰彎了,頭發(fā)白了,臉也皺了,她用她干柴似的雙手,賺出了我和小妹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的費(fèi)用,賺出了一家人幾十年的生活費(fèi),賺出了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

走路已經(jīng)蹣跚的母親,還是每日忍受著父親小孩似的找碴,我問母親:“你就這么愛他嗎?”

母親深深地看我一眼:“我只是不想我的孩子沒有父親!

我以為母親堅守的是愛情,她卻把一生的時間,給了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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