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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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旺財,你成天哼哼唧唧的,好像有天大的委屈。我就弄不懂你委屈個啥?是啦,是該你牛屄,你養(yǎng)活了我,我靠你拿卵蛋去賺錢吃飯,除此之外別無生計。我就是這么點兒出息,活該你看不起我?赡阋苍撓胂,我這么盡心盡力服侍你,把你當(dāng)皇上一般,給你煮食,給你洗澡,寧可自己頓頓吃咸菜,也一定讓你日日吃雞蛋。當(dāng)然那也是你應(yīng)得的,你拿卵蛋出了力嘛,是該讓你吃蛋補蛋?赡阋膊灰^矯情了,拿卵蛋出力,那可是美差哪!雖說辛苦了點兒,總歸還是蠻快活的吧?可我呢,我都好幾個月沒碰女人了。真是人不如豬!你曉得我們祥符街的一多半男人都羨慕死你了。他們講,要是能做這么個男人就好了,每天好飯好菜地吃著,什么活兒都不用干,只隔一天讓他換個女人搞一下,那才叫神仙日子!啥時候輪得到我呀?裘二那懶惰胚甚至還希望下輩子他最好托生做公豬,也起個名字叫旺財!
來福說著說著忽然想到,講不定裘二就是豬托生的,已經(jīng)轉(zhuǎn)世過一回了,那么能吃,一頓飯要吃掉八個番薯,卻是除了勾引女人啥都不做。已經(jīng)轉(zhuǎn)世過一回做了人的,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讓他轉(zhuǎn)回再做豬?
過了前面的留下就是青芝塢了。
他倆走到一個三岔路口,旺財停下來,回頭看著來福。
“還用我說嗎?你應(yīng)該認得路的。”
旺財拐向了右邊的岔路。
“喂,你往哪里走?去青芝塢走這邊!春天里還走過的,怎么就記不住了?”
旺財站在那里猶豫著。
“你給我回來,走這邊!”
它還是不挪腳,只顧盯著他看,眼神里滿是乞求的意思。
“走那邊是去外桐塢。你不想去連升家會珍珍啦?”
連這話也打動不了旺財,它索性匍匐下身子,賴地不起了。
“你不肯去青芝塢,是怕前面有啥兇險嗎?”來福問。他看見旺財真的點了點頭,便哄它說:“有啥兇險的?這都大白天了。再說啦,依我看你才是個兇險東西呢!就算是老虎碰上了你,也該它怕你三分才是。”
旺財還是不肯起身,一副死乞活賴的樣子,讓來福漸漸失去了耐心。“那好,我走!你就留在這里吧。”
來福說走就走,大步走向左邊的岔路。
見他一直往前走,頭也不回一下,越走越遠了,旺財這才有點怕了,只得起身去跟隨他,一路小跑著追趕上去。
等它趕上了,來福停下來讓它走前面。旺財也停下來,硬要跟在他后面,無論來福怎么呵斥它、奚落它都無濟于事。接下來的一路情形就倒過來了,成了來福走前,它走后。
“你擔(dān)心啥?留下又不是屠宰場。”
就這樣,那天早上在留下參加斗爭大會的幾百號鄉(xiāng)民都看見了,一個看上去年紀(jì)在二十五歲到六十歲之間的男人,領(lǐng)著他的烏黑碩大的公豬在頭里走,旁若無人地穿過會場往青芝塢去了。當(dāng)時這地方剛開完斗爭大會,正要槍斃一個犯人。
樓法官現(xiàn)在聽糊涂了。
原來他從縣志上看到的是第一個來福和旺財,從前幾天接到的訴狀上看到了第三個來福和旺財。在這兩個來福和旺財之間,東穆鄉(xiāng)的人告訴他還有第二個來福和旺財,即土改那會兒的來福和旺財,也是在東穆鄉(xiāng)鄉(xiāng)民的嘴里故事最多、最有嚼頭的來福和旺財,這是他來調(diào)查之前所不知情的。他問鄉(xiāng)政府派來陪他的文書老蔡:“你們東穆鄉(xiāng)的人很喜歡取名字叫來福嗎?”
老蔡回答:“是的,還有旺財!
“你說哪個?是說人,還是說豬?”
“都是。人也是,豬也是!
他倆說這番話的時候,正在去青芝塢的路上。途經(jīng)留下,老蔡建議樓法官在這里停一下,感受感受這處被當(dāng)?shù)厝私凶隽粝碌,因荒無人煙而在任何地圖上未予標(biāo)出,卻讓一個又一個來福和旺財前赴后繼地落入它的魔咒,因此在樓法官日后的文章中必將反復(fù)被提到的多事之地。它其實只是一片沒啥特別的空曠的山谷,或者說是一個被廢棄的舊村落的遺址。老蔡告訴樓法官,自從太平天國之后,從前的村子便不復(fù)存在,地方也更名留下。究竟“留下”了什么,鄉(xiāng)里人說法不一,所以說來話長,老蔡答應(yīng)待日后得便慢慢細說。此地荒蕪至今,成了一塊既非田地又不長樹木又不派任何用場的空地了,有的只是兀立著的幾根石柱子和遍地荒草。
之所以這么大一片地方至今還閑置著未加利用,老蔡說是鄉(xiāng)里人忌憚著留下這地方怪事多多。他告訴樓法官,大躍進那會兒,留下因為空閑著,成了全東穆鄉(xiāng)最大的煉鋼工場。但這里煉的鋼后來經(jīng)檢驗都還是鐵,有的還出不了爐,一煉成就凝結(jié)在爐子里倒不出來。你說怪吧?后來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了,這里也曾種過苞谷?砂葪U子一味瘋長,比房屋還高了,卻硬是不見結(jié)苞谷穗兒。你說不怪嗎?再后來,改革開放,鄉(xiāng)里有個在外面做生意發(fā)了財?shù),還到這里來養(yǎng)過豬。好大的一個養(yǎng)豬場,豬舍還造得蠻像樣,通風(fēng)呀,采光呀,排污呀,都夠現(xiàn)代化?赡臅缘茫i都被養(yǎng)得驚驚怪怪,動輒不肯吃食,成日惶恐不安,一個個探頭探腦的,都像是偵察兵。
老蔡接著又介紹說,就在幾天前,南京的一家民營公司剛和鄉(xiāng)政府談成了土地租賃的意向,打算在留下投建一個以江南大營為主題的游樂場和度假村,讓一直閑置著的這片土地派上用場。東穆鄉(xiāng)離城里近,搞休閑旅游應(yīng)該有市場。
不過老蔡又說,打死他他也不敢這里來坐過山車。南京人不知深淺,而鄉(xiāng)政府樂得有錢賺,
他們說,其實已經(jīng)打了一槍?墒谴蚱耍溉藳]被打中,子彈不聲不響一頭扎進他身后的土崖。
和此前已經(jīng)開過的幾個以及日后還會開許多個的斗爭大會的情形不同,今天的這個犯人并沒有被押到臺上去,而是一開始就被綁在會場盡頭的一根齊肩高的石柱上,臉正對著百步開外臨時搭起的會臺,讓他就這么遠遠地看著、聽著一個個上臺去講話的人是怎樣揭發(fā)、控訴他的罪惡。
這犯人的長相有點特別,遠看好像兩條眉毛是連著長的。湊近了看,才知道原來他眉心的正中央有顆黑痣。他一直在喊,可他的嘴里被塞上了一塊破布,因此沒有人能聽清他“嗚嗚哇哇”地在說什么?此婵妆锏猛t,猜想是在喊冤?裳巯率遣皇怯悬c晚了?似乎除了他自己,在場的所有鄉(xiāng)民都明白,像他這樣被五花大綁,面對民兵阿堯的槍口,喊冤也遲了。
他們說,就在這當(dāng)口,祥符街的儲來福領(lǐng)著他的公豬旺財走進了會場。
他們還相信,來福那會兒肯定是在夢游,居然沒理會阿堯打出的子彈擦著他的衣襟從他的左邊飛向了右邊,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除了他的公豬,他好像什么都沒看見也沒聽見,卻偏偏聞見了從槍管里冒出來的甚至是子彈劃過空氣的那股氣味。他停下來問旺財:“哪來的一股火藥味?”
他這一停下,正好擋在了阿堯的槍口前。
“怎么會是這樣?”阿堯被這個意外情況震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趕緊左顧右盼,想找到什么人問問該怎么辦。
“我大舅在哪里?我大舅,就是曹主席,你們看到曹主席了嗎?”
樓法官后來才知道,這個曹主席,曹得標(biāo),在當(dāng)年既是鄉(xiāng)政府主席又是鄉(xiāng)農(nóng)會主席還是鄉(xiāng)土改清算委員會主席,因而也是那天坐在會場主席臺上的名副其實的主席。
有鄉(xiāng)民告訴阿堯,曹主席還在人群后面的主席臺上觀看行刑。阿堯回頭望去,看見他大舅曹主席正朝著他大吼大叫。無奈距離太遠,阿堯聽不見他吼什么。
場面完全亂了,鄉(xiāng)民們不知該散會離去還是該留下看槍斃犯人。有人愛看殺人,這陣子,不管哪里槍斃人,他們都會追了去看。也有許多人不敢看?伤麄円膊桓易,因為曹主席還沒讓走。
曹主席沒讓走嗎?你怎么曉得?曹主席又沒在跟前。他那里大吼大叫沒準(zhǔn)就是叫你趕快滾蛋,別在這里礙手礙腳……
尤其旺財?shù)某霈F(xiàn),讓許多人很驚慌,唯恐避讓不及。孩子在哭喊,女人在尖叫。還有人跺著腳朝旺財示威,給自己壯膽。這便進一步刺激了旺財,讓它明白眼前這一切就是它預(yù)感中的兇險,它遇上了敵對勢力,安全受到威脅,不得不大發(fā)飚狂,沖入人群,左拱右突,來回驅(qū)趕著會場上的鄉(xiāng)民。兇險的等級還不算最高,還沒到它用上獠牙的程度,只需使出渾身的蠻力沖撞出一條出路即可。它忽而昂起腦袋,朝面前的所有老少爺們齜牙咧嘴,一副要吃掉他們的樣子,再三嚇退他們的圍攻。忽而碰上一群女人,旺財?shù)膬聪嗉纯虛Q成了笑樣,有點像是發(fā)情了,口吐白沫,氣喘吁吁,一頭扎向她們的褲裙,鼻拱一邊連打噴嚏,一邊呼哧呼哧地嗅著她們下體的氣味,嚇得女人們哇哇尖叫,慌忙逃散,看似大珠小珠滿場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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