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趙德魁眼一挑，“我就要韓嘯亭給我演。不答應(yīng)，我今天就把他帶走，回去先讓他和我的皮鞭子唱一出《陽平關(guān)》！”

馮連世僵住了，連連搖頭嘆氣，黯然退下。

韓嘯亭冷笑道：“我就是死在獄里，也不會唱你這次戲的。趙德魁，你把我抓走吧！”

趙德魁點(diǎn)頭道：“行，那我就把你抓走，正好到里邊和孫鳳臣、秋儉兩人做個伴！”

韓嘯亭一愣：“�。∧惆阉麄冏テ饋砹�？為什么？”

“為什么？就因為他們和你一樣，和我作對，和日本人作對！”

韓嘯亭氣得渾身直顫，突然臉色一白，一口血吐到了地上，他指著趙德魁道：“你……你……你也配做中國人？”

趙德魁哈哈大笑：“中國人我都當(dāng)膩了，我馬上就是日本人了。哈哈，正月十五，我就讓你們看看我的日本太太。雖然不如韓小姐漂亮，但是是小野大佐親自證婚娶過來的，比中國娘們兒洋氣得多�！闭f完他色瞇瞇地看了韓盈袖一眼。

“漢奸！走狗！畜生！”韓嘯亭氣得渾身直哆嗦，大聲罵道。

趙德魁冷笑：“罵！敞開了罵！罵完就去和孫鳳臣、秋儉做伴！”

韓嘯亭聽到此處，身體一軟，猛然癱坐在地。韓盈袖趕忙抱住父親，韓嘯亭喘著微弱的氣息，眼睛發(fā)直，沉默了。

過了片刻，他眼中突然光芒閃過，低聲道：“好，我答應(yīng)你，我演這出戲�！�

趙德魁驚喜萬分：“這就對了嘛，你只要好好演，小野大佐開心了，以后你有的是戲演，有的是錢掙。如果你聽話，我會向日本人替你美言幾句，推薦你為親日榜樣，讓你代表中國梨園行去日本演出，讓我們沒來中國的日本人看看，中國京劇藝術(shù)是多么名不虛傳。”

韓嘯亭搖搖頭：“正月十五，我會去演出，但只求你一件事�！�

“好好好，只要你演，一千件事我都答應(yīng)你�！�

韓嘯亭道：“我演戲，你得放了孫掌柜和秋儉�！�

趙德魁想都沒想：“好，我答應(yīng)你。只要你演，我立刻放人！”

韓嘯亭看看周圍的梨園同行，道：“這么多人在場，你不要出爾反爾。還有，演出那天，我要親眼看到他倆被釋放，我才演。”

“可以，怎么都可以。這么多人作證呢，我不會說話不算話的，正月十五，你見到他們再演戲，我答應(yīng)你�！�

韓嘯亭點(diǎn)點(diǎn)頭：“好，還有，戲目得我定，我這身體已經(jīng)來不了整場了，我要是累得在臺上吐血，你也會覺得晦氣�！�

“那當(dāng)然，我這就叫京城最好的醫(yī)生給你看病，只要我生日那天你精神抖擻地給日本人唱一回戲，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你�！�

“好！只要你信守諾言，演出當(dāng)天放了孫掌柜和秋儉，讓我看到本人，我會給你唱出精彩的大戲！”

趙德魁高興得直搓手：“好！韓老板仗義！一言為定！”

農(nóng)歷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趙德魁的家里熱鬧異常，北京偽政府的主要官員和漢奸都來給他慶賀生日。這么重要的場合自然少不了日本人，在北平駐守的日本軍界官員和日本商人紛紛到來，并坐了主位。趙德魁特意穿了一身日本和服，帶著自己新娶的日本太太，一臉得意地在大門前迎來送往，鞠躬敬禮。因為日本軍官商人很多，他特意派了一個連的偽軍負(fù)責(zé)警衛(wèi)工作，并在大門口掛滿了花燈燃放焰火爆竹，演出之前，又找來十多支秧歌花會表演助興，陪著日本人一起觀看。

酒過三巡，趙德魁向坐在主位上的小野康正笑道：“小野大佐，知道您最近喜歡上了京劇，所以我今天特意請來北平最有名氣的京劇大師韓嘯亭，讓他表演給您助興。他此刻正在后臺化妝，一會兒就讓他給您和所有的日本朋友表演一出好戲�！�

小野康正十分驚喜：“太好了！我在東北就聽過韓嘯亭的名字，今天可以聽到他的演唱，我很開心。”

趙德魁道：“小野大佐要是喜歡，我一會兒讓他多唱幾段，您會十分滿意的�！闭f完他起身微微鞠躬，“我去催催他，馬上回來�！�

趙德魁來到臨時作為化妝間的屋子，進(jìn)門一看，韓嘯亭已經(jīng)把臉畫好，紅綢戲褲和高底戲靴已經(jīng)穿好，正在獨(dú)自發(fā)愣。

趙德魁道：“韓老板，你還等什么呢？趕緊準(zhǔn)備一下開始吧，日本人等急了。”

韓嘯亭抬眼看了看趙德魁，問：“你事先答應(yīng)放了孫掌柜和秋儉，他們?nèi)四�？我要見到他們才開唱�！�

趙德魁一臉厭煩：“他們衣服破爛、鼻青臉腫的，我怕嚇到日本朋友，所以讓手下關(guān)押在后院了。你踏踏實實好好演，演完我絕對放人�！�

韓嘯亭固執(zhí)道：“不見到人，我不演�！�

趙德魁惡狠狠地盯了韓嘯亭一眼：“好，那你等著！”語氣里都是憤恨。

他出門吩咐手下把孫鳳臣和秋儉帶過來，并叮囑不要讓日本人看到，以免嚇到日本朋友。

不一會兒，一身是血的孫鳳臣和秋儉被帶到化妝間，見到二人，韓嘯亭馬上迎上去，眼中都是關(guān)切：“孫掌柜，秋儉，你們沒事吧？”

孫鳳臣嘴唇已腫，說話已經(jīng)模糊：“我們沒事，韓老板，難為你了�！�

趙德魁一旁不耐煩地道：“是韓老板保你們出來的，別在這里添亂了，趕緊走！”

秋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問：“趙德魁，你是不是又威脅韓老板了？”

趙德魁一直就害怕秋儉，聽他語氣不善，眼神兇猛，趕緊往后退了兩步，并對看押的士兵使了個眼色，那兩個士兵一挺手里的“盒子炮”，厲聲道：“不許動！”

韓嘯亭見秋儉眼里滿是殺氣，恐怕他做出不冷靜的行動，破壞自己搭救他們的計劃，便趕忙道：“秋儉，不要亂來，這次演出是我自愿的�！�

趙德魁也不想得罪秋儉太深，被秋儉的大鋼刀架在脖子上的滋味確實不好受，所以他趕忙道：“對，韓老板本來就是自愿演出的，你們想回家就回家，想看戲就外邊等著�！�

韓嘯亭一旁道：“你們都出去吧，我這就穿上行頭，五分鐘后，我叫板上臺，演一場我這輩子最精彩的好戲！”

“好好好！”趙德魁大喜，“我們這就出去，你就等我們的碰頭彩吧！可……”他左右一看，“怎么沒見鑼鼓樂師��？”

韓嘯亭傲氣地一笑：“趙師長，樂師們都在過節(jié)，我沒好意思打擾他們，今晚我一人清唱，但絕對會賣力氣，讓你這個生日過得與眾不同�！�

趙德魁高興地道：“好好好，韓老板就算清唱也會聲飄十里，這個我信�！闭f完他興沖沖地出去了，接著，聽到他在外邊大聲告訴所有賓客，京劇大師韓嘯亭馬上出場演出，給自己的生日助興。話音一落，滿屋都是叫好聲。

孫鳳臣看了一眼韓嘯亭，安慰道：“韓老板，您受委屈了�！�

韓嘯亭一笑：“孫掌柜，我們唱戲的人，天生命賤，但骨頭硬，一輩子就盼著演一場讓自己滿意的戲，我今天就盼到這個機(jī)會了。您和秋儉外邊等著，保證您看得痛快，擎好兒吧您就！”

趙德魁陪著小野康正坐在主位，和所有人一起等韓嘯亭上場，五分鐘后，就在大家議論喧嘩之時，戲臺上場門后傳來韓嘯亭一聲念白叫板，聲音洪亮高亢，如裂錦悠揚(yáng)：“韓嘯亭來也……”

這一聲喊出，全場立刻鴉雀無聲，大家納悶，韓嘯亭演戲，為什么要喊出自己的名號上場，但這一嗓子確實腔味悠揚(yáng)，所有人禁不住一起喊了個碰頭彩：“好！”

接著，只見韓嘯亭身穿一身黑色戲服，抬著一面堂鼓從容上場，邁步來到趙德魁桌前不遠(yuǎn)處。他把堂鼓放好，一臉正色，用西皮快板的韻調(diào)唱道：

下席坐了漢奸趙，

上席倭寇眾狼獠。

狗賊傳令如山倒，

舍死忘生在今朝。

上元節(jié)與賊個不祥兆，

痛快淋漓耍耍漢奸巢。

我把青衣來脫掉……

唱到此處，韓嘯亭把戲服上衣猛地脫下，光著上身繼續(xù)唱道：

破鞋襤衫擊鼓罵趙！

唱完冷笑著看了趙德魁一眼，走到花盆堂鼓前，拿起鼓槌。

在座的人有很多都是戲迷，都聽出這是韓嘯亭拿手的名戲《擊鼓罵曹》，但戲詞一上來就被他改得面目全非，簡直就是在指著鼻子大罵趙德魁。

趙德魁聽完韓嘯亭所唱的這一段“戲詞”后大怒，猛地站起就要上前阻止韓嘯亭，一旁的小野康正卻把他拉著坐下，低聲道：“不要擋著我看戲，我要聽他敲鼓�！�

小野康正剛剛迷上京劇，他以為韓嘯亭當(dāng)眾脫衣也許是戲里的劇情，更不知道戲詞已改。

趙德魁強(qiáng)壓怒火，不想擾了小野康正的興致，只好瞪視著韓嘯亭，勉強(qiáng)坐下。

小野康正在日本就是制鼓家族，他和兒子肖野一樣，喜歡一切和鼓有關(guān)的東西。他見韓嘯亭光著上身站到堂鼓前，以為這會是一場精彩的擂鼓配戲表演，便目不轉(zhuǎn)睛地等待著。

在場所有人見趙德魁已經(jīng)動怒，而韓嘯亭是在以死的代價來羞辱趙德魁，他的下場可想而知。這種魚死網(wǎng)破的方式，也許下一秒就會出人命，所以都嚇得不敢說話，只有那些不懂戲的日本人還在興致勃勃地等著看精彩大戲。

韓嘯亭手拿鼓槌，看了眼所有人，用西皮搖板的韻調(diào)清唱道：

漢奸今日難猖狂，

舍死擊鼓怒滿腔。

即使鼓罷聞槍死，

亦學(xué)禰衡自擔(dān)當(dāng)！

鼓打一通天地響，

鼓打二通膽氣揚(yáng)。

鼓打三通罵奸黨，

鼓不停歇慨而慷。

鼓發(fā)如雷千聲響，

管教你奸賊死無下場！

唱完后，他用鼓槌雙擊兩側(cè)鼓沿……

咔！咔咔！

接著從容地?fù)u晃雙臂擊向鼓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由慢到快，鼓槌由鼓面外沿慢慢擊向鼓心，緊接著一停。

咚！咚咚！

咔！咔咔！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韓嘯亭已經(jīng)把生死置之度外了，當(dāng)下把《擊鼓罵曹》里邊的那段鼓曲曲牌《夜深沉》從容敲出，鼓聲悠揚(yáng)，時而低沉?xí)r而亢振，低沉?xí)r如少女哭訴，亢振時如英雄笑罵，鼓槌急緩，時而緊張時而松弛，緊迫時如烈馬脫韁，松弛時如嬰兒熟睡，鼓聲在客廳跳躍回蕩，讓聽者無不動容。到了最后，韓嘯亭已經(jīng)把鼓槌敲得飛快，鼓聲如珍珠落玉盤一樣清脆昂揚(yáng)而急促，鼓聲里的憂忿與憤怒直撼人心！

到了最后，韓嘯亭用力地把鼓擂動三聲：“咚！咚！咚！”

演出到此停止。

聽鼓聲停住，小野康正情不自禁地站起鼓掌，同一時刻，韓嘯亭卻把鼓槌扔到地上，猛地抬起堂鼓向趙德魁和小野康正砸去！

全場人都是一驚，只見那堂鼓黑影一晃，砰的一聲就砸在趙德魁和小野康正面前的桌上，桌上的酒菜被砸得翻濺起來。

趙德魁大怒，兇相畢露，掏出手槍就向韓嘯亭開了一槍。

砰！

隨著槍響，韓嘯亭一捂胸口，仰面倒地。

緊接著，二樓房脊處突然又響起槍聲。

砰！砰！

子彈直接打向小野康正，第一槍正打中他的肩膀，第二槍打到了他面前桌上的堂鼓上。

“有刺客！”一個士兵大喊了一聲，端槍向屋脊處還擊。

一下子槍聲大作，宴會會場也跟著大亂，尖叫聲、叫罵聲、哭號聲和槍聲混雜在一起，所有人紛紛離座，不顧一切地跳躥奔逃，亂作一團(t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