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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jié) 第六章

一場暴雨過后,悶熱的暑氣漸漸消散,夏天接近尾聲。樹葉逐漸變黃,鳳仙花日漸萎謝,屋檐下的乳燕已經長大,在院子里四處飛舞。

一天,母親從集市上給我買回一個藍色書包,上面印著唐老鴨與米老鼠的圖案。

“家樹,過幾天村子里的小學要開學了,我給你買了一套上學的東西——書包、文具盒、鉛筆、削筆刀、橡皮和本子,你瞧瞧吧!

“媽——媽,為什么、為什么要……上學呢?”我仰臉問道。

“噢,你上了學就識字了,可以讀書看報,可以看懂電視上的文字。如果不識字的話生活會很麻煩,分不清男廁所和女廁所,到了城市分不清各個商店的名字,人家寄給你的信也需要別人替你讀、替你寫回信。上學很有用途,所以你要好好上學。”

“媽媽,我……我不想……上學。”

我不喜歡上學,因為我覺得小學生們仿佛是一根根火柴被整整齊齊地裝進火柴盒大小的教室里。據說老師們嚴格看管,他們不能自由自在地玩耍。

二傻說學校好像是監(jiān)獄,進去后便沒有了自由,上課期間若是想屙屎撒尿,均必須向老師舉手申請。他還說老師像是兇神惡煞,每天會給學生們布置很多作業(yè),學生完不成會受到懲罰。

記得有一次我和一個小伙伴偷偷溜進小學校園,看到兩個小學生像木頭人似的在教室門旁面對著墻壁站立著。教室里傳出老師講課的聲音。

我溜到他們跟前悄悄問道:“你倆在干什么呢?”

一個小學生轉頭吐了一下舌頭,低聲說:“我沒做完作業(yè),被老師罰站。”

另一個小學生小聲咕噥說:“剛才老師一腳踢在我的屁股上,差一點兒把我的屁股踢成兩半!

看來二傻說的是真的,學校里沒有自由,老師也很兇暴。我對學校漸漸心生畏懼,更不喜歡上學了。

我十分喜歡母親給我買的藍色書包,我背著它在村巷里來回轉悠。

村里人見到我后不再問我吃了什么,而是問我:“家樹,你背的是什么呀?”

“素、素包!蔽野选皶苯Y結巴巴地說成了“素包”。

“你背的是素包子嗎?是韭菜餡的還是白菜餡的包子?你真是個草包!”村里人笑得前仰后合,幾乎笑斷了腰。

后來我才知道草包是個貶義詞,用來形容那些徒有其表、根本不中用的人。人們說我是草包,我真有些傷心。我想,有一天我要成為皮包——父親有一個棕色的皮包,常常在酒廠辦公桌的抽屜里放著。據說它是牛皮制成的,這樣的皮包既好看又耐用。

我好像是一個馬戲團的小丑,長著尖尖的紅鼻子,臉蛋上涂著紅粉,戴著又高又尖的辣椒帽,穿著滑稽怪異的服裝在村子里走來走去,給人們帶來很多歡笑,然而有一天奇跡竟然發(fā)生了——我不再口吃了,人們不再拿我的口吃當笑柄。我像正常的孩子一樣順暢地開口說話了!

那是臨近立秋的一天,瓜田里的西瓜早已采擷完畢,清晨的天氣格外清爽,天空靛藍如洗,點綴著幾朵浮云。我與家華正在菜園子里玩耍。蔬菜的葉子帶著露珠,空氣里混合著熟透的西紅柿的味道兒。

向日葵的臉龐被太陽曬得黝黑——它們的臉上長滿了黑色的葵花籽,像是人臉上長滿了黑痣。豆角、茄子與西紅柿的葉子綠中透黃,露出衰敗的勢頭。豆角架子上稀稀疏疏地開了一些紫色的小花兒。小黃狗用尖尖的鼻子嗅著雜草,它發(fā)現(xiàn)草叢里藏著一些螞蚱,用前爪扒著雜草搜捕它們。那些螞蚱被發(fā)現(xiàn)后用兩條長腿敏捷地跳躍著四處逃竄。

“哥哥,快瞧,小狗捉螞蚱呢,像是警察捉小偷。這里有很多螞蚱!奔胰A蹲在草叢旁圓睜著眼睛!靶」,快追啊,別讓螞蚱逃跑了!

我和家華盯著草叢看得入神,只見小黃狗嘴里銜著一只又肥又大的綠螞蚱,前爪扒著雜草,那些大大小小、顏色斑駁的螞蚱慌慌張張、蹦蹦跳跳。

父親從酒廠走了出來,走近我們。我們卻毫無察覺。

他用皮鞋踢了一下我的屁股,說:“笨蛋,長這么大了,只知道玩耍。走,去小學報名上學!”他說著,用一只粗壯的手將我拽了起來。

我摸著被父親踢過的屁股,跟著他暈暈乎乎地走著,腦子里想著烏七八糟的事情。

“爸爸,我也要去學校!奔胰A追上我們說。

“家華,你還小,明年再去上學。你回家看動畫片去!备赣H回頭說。

蘆灣小學在村子東頭,學校東側一路之隔是四五座沙崗,沙崗上有一堆古代磚塔的廢墟以及幾處廢棄的窯洞,窯洞里住著一些刺猬與野兔;學校后面是一片槐樹林,到了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繁花如雪,芬芳馥郁。過了槐樹林不遠處是馬莊村。

馬莊村很小,四四方方像一個豆腐塊,僅有四五條街道。馬莊村沒有廟,村里人燒香許愿便到我們蘆灣的玉皇大帝廟;馬莊村沒有商店,村里人買鹽、買醋、買醬油等生活用品便到蘆灣的商店里來買;馬莊村離公路較遠,村民們進城辦事也必須到蘆灣村口搭車;馬莊村也沒有小學,村里的孩子便到蘆灣上學。馬莊對蘆灣這種緊密的依附關系,讓蘆灣人有一種被依賴的優(yōu)越感。

我經常跑到蘆灣小學附近去玩耍。學校有兩扇紅漆大鐵門,四周被高高的紅磚墻緊緊圍著。學校門口有一個小賣鋪,貨架上擺滿了東西。我喜歡買泡泡糖與糖豆吃。小賣鋪的老板叫老劉,他是個肥胖而木訥的中年人,臉上的表情總是很冷淡,很沉靜,他仿佛是廟中泥塑的神像。

到了夏天小學門口幾乎每天都有賣汽水、賣冰棍與雪糕的小攤子。汽水有橘子味的,也有蘋果味的;雪糕有豆沙的,也有牛奶味的。我常常用母親給的零錢來這里買吃的。我的一顆牙被蟲蛀了,爛成一個黑孔。母親說這是我愛吃冰棍與雪糕的緣故,甜食中有微小的蟲,在放大鏡下才能看得清楚,它們喜愛啃嚙牙齒。

那天父親拉著我穿過兩側堆積著糞堆與柴垛的村巷。他見到熟人便遞上一根香煙打招呼說:“今天到小學給家樹報名,將他送進學校里學點兒東西!

“家樹上學了,將來保準兒會成為大學生?此请p又大又亮的眼睛,一看就像是腦袋瓜特別聰明靈活的孩子,他上學準行!贝謇锶嗽诟赣H面前稱贊我說。

他們平時大都說我是大笨蛋、傻瓜或者草包。他們的稱贊反而讓我覺得像是吃了摻雜著沙粒的食物似的難受。

“唉,他呀,現(xiàn)在已經六歲了,說話還結結巴巴的,真不像是我的兒子!备赣H噙著煙卷,搖著頭說。

“聽說學前班的老師是馬莊村老鄭的女兒。”

“哦,老鄭我倒是認識,但不熟悉。他女兒沒有印象!备赣H說完就要拉著我繼續(xù)走。

“她呀,一直在城里上學,今年才調回咱們蘆灣教學的!

不久,我們走進了蘆灣小學。學校足有十畝地那么大,西側是兩排藍磚紅瓦的教室,東側是廁所與操場,操場里有乒乓球臺與籃球架。校園的東、西兩側被一段矮墻有意無意地分隔著,中間由一座紅磚與水泥砌成的月亮門連通。

校園里井然有序地種著松樹、垂槐與冬青。教室前面豎著高高的鐵旗桿,一面五星紅旗掛在半空中,在微風中飄揚,像是一團紅火在澄澈透亮的空中燃燒。

“我小的時候也跟著老師念過幾年書。我上學的時候,那可是村子里出了名的三好學生——思想品德好、學習好、身體好。我的語文和數(shù)學兩門功課都忒好,還獲得過好幾張獎狀,胸前佩戴過好多次大紅花!备赣H邊走邊說,“你上了學之后只能比我強,不準比我差。你如果學習糟糕,我非把你的屁股打腫!”

我低著頭跟著父親,一路上沉默不語。我從沒聽鄰居們說過他小的時候榮獲獎狀、戴大紅花的事情。我根本不相信他從前是三好學生,我猜想父親一定是在吹牛!不過我相信如果我學習成績很差,他將會用皮鞋把我的屁股踢腫。

我跟著他走進辦公室,只見室內的墻壁被白灰粉刷得雪白光亮,墻上貼著四張人物畫像,并且懸掛著一些標語。門口的辦公桌上堆著一摞書本,擺放著墨水瓶、筆筒與地球儀。

我停下腳步望著那個地球儀細看,上面畫著不同顏色的板塊,標著密密麻麻的文字。母親曾經對我們說過地球在宇宙中只是個小圓球,而且它每時每刻圍繞著太陽旋轉。我總是產生疑問,既然地球是圓的,我們?yōu)槭裁床粡牡厍蛏匣湎聛砟兀吭诘厍虻牟煌PD中我們?yōu)槭裁床桓械筋^暈目眩呢?這些問題母親根本不能為我解答,二傻更是不懂。有時候我會傻傻地去想,地球在宇宙之中,恰如一個小小的肥皂泡,然而在這個肥皂泡里又寄生著無數(shù)個微生物,包括人類、動物以及植物等。對于這些微生物來說,宇宙的一滴水就是一片浩瀚的大海,一粒沙子就是一片廣闊的大地,一秒鐘就是千百年難以逾越的歲月。

那間辦公室的后排臨窗的桌子前坐著一位扎著馬尾辮的年輕老師,只見她穿著一件印著鮮艷花紋的連衣裙,耳朵上戴著銀色耳環(huán),一雙圓眼睛像兩顆閃亮的寶石鑲嵌在白皙的臉龐上。她見我們進來后立即站起來臉上露出淺笑,看樣子十分和善。

“您好!”她莞爾一笑說。

“你是鄭老師?”父親望著她說。

“嗯,我叫鄭敏!

“鄭老師好!聽說你是馬莊村的,之前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了!备赣H眉開眼笑,伸出右手與她握手。

鄭老師嫣然一笑,腮頰緋紅,伸出手與他輕輕握手。

父親把我推到辦公桌前:“鄭老師,這是我兒子,來上學報名的!

她打量著我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副愣怔的模樣,低頭閉口不答。

父親在旁邊催著我說:“快說唄!”

我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叫……孫——孫家……樹!

“這孩子怯生,大概是我把他嚇著了。”她說著,用手掌溫柔地撫摸了一下我的小腦袋!凹覙,別害怕。你今年幾歲了?”

我轉動著眼珠子望了她一眼,靦腆地低下頭。

“快些說,老師問你呢。”父親不耐煩地說。

“我、我六……歲!

“這孩子口吃嗎?”鄭老師流露出猶豫的神情。

父親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大發(fā)雷霆,掄起健壯有力的手臂,啪嗒一聲打在我的后腦勺上。他又抬起右腳,一腳把我踹在地上,又用皮鞋朝著我的屁股狠狠跺了一腳。我倒在地上哇哇的哭了起來。

“你這笨蛋,說話都說不好,怎么上學,以后怎么生活!你再口吃,我非揍死你,權當我沒有你這個兒子!”他怒吼道。

“哎,家長不能這樣教育孩子,”鄭老師慌忙勸阻說,“有話好好說嘛,不要動輒打孩子。”她說著,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你再哭我打死你!”父親在我眼前揮舞著銅錘似的拳頭。

我戛然止住了哭喊,睜大眼睛惶恐地望著他。我的身子往后退縮,兩手不停地抹著眼淚。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幾歲了?再說一次!”父親高聲問道。

“我叫孫家樹,今年六歲了。”我抬起頭說。

那是自從我出生以來,喉嚨里發(fā)出的最流暢的聲音。

父親展露出驚喜的神情,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是擔心無意間獲得的珍寶瞬間又丟失。

他再次問道:“你幾歲了?”

“我六歲了。”

他高興得跳了起來,拉起我的手說:“嘿,鄭老師,你瞧瞧,我兒子根本不口吃的。”

“嗯,今天他算是來報名了。我在本子上給他登記一下。你先把本學期的學費交了。家樹明天上午八點之前來學校報到,別忘了帶上書包!编嵗蠋煖厝岬恼Z氣逐漸變得嚴肅,“大叔,以后千萬不要打孩子了。打孩子是最愚蠢的教育方法。”

“噢,”父親笑瞇瞇地望著她說,“你喊我大叔,看來我真是老了!彼f著從口袋里掏出幾張鈔票遞給她。

我們從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父親回頭望了一眼鄭老師。我回頭望了一眼桌子上的地球儀,心里又驀然冒出一大串的疑問——地球到底有多大呢?地球上有多少個村莊呢?我幻想著在地球上的另一片土地上還有一個或多個與蘆灣一模一樣的村子,生活著一群與我們一模一樣的人。我們過去的事情,他們正在經歷;我們未來的事情,他們已經體驗。

金燦燦的陽光傾注而下,浸沒樹木與房屋,在狹仄的村巷里流動。父親帶著我穿過村巷,他喜氣洋洋,見了人就讓我主動問好。

我刻板地說著“王大伯好!”“寶財大伯好!”“大攀叔叔好!”

他們望著我,驚奇地問道:“今天家樹說話不口吃了,怎么治好的,吃了什么藥?”

“他呀,欠揍!我一巴掌打在他的腦袋上,又一腳把他踹在地上,狠狠揍了他一頓,他自然好了!备赣H笑呵呵地說。

“估計著家樹的話都卡在喉嚨里,被你這一打,都一股腦兒激出來了!

“家樹,你早飯吃了什么?”趙奶奶試著問我。

“饃、蔥花炒雞蛋、蒸茄子,還喝了一碗米湯!蔽艺f。

“啊,”趙奶奶驚叫著說,“你這小家伙兒,終于可以正常說話了。佛祖終于顯靈了,阿彌陀佛!”

回家后,我對母親說:“媽媽,我今天到小學報名了,明天就要背著書包上學了!

母親喜極而泣,捧著我的臉龐凝視著我。在她眼中我仿佛變成了一個新的生命,將繼續(xù)吸吮她的關愛與心血,在她生命漸漸的衰萎中獲得成長。

“媽媽,你為什么哭了?”我問道。

“我很高興,很多年沒有這么高興了。謝天謝地,你終于不口吃了!”

父親在旁邊插嘴說:“幸虧我揍了他一頓,這比什么靈丹妙藥都見效。老祖宗說得對啊,玉不琢不成器,娃不打不成才!

“你這是瞎貓碰見死耗子——湊巧了。你沒什么功勞,不用顯擺。我讓家樹喝的那些藥水后勁足、見效慢,再說了,天上也有神靈保佑,今天他才突然好的!蹦赣H不以為然地說。

“爸爸,你也揍我一頓吧,用腳踢我的屁股,但愿我越來越聰明。”家華在一旁聽到后嚷著說,彎著腰翹起小屁股。

“你是我女兒,我的心肝小寶貝兒,我舍不得打!备赣H咧著嘴對家華說。

從那以后,村里人漸漸不再關心我的一日三餐,沒人再追著我問吃了些什么,我也遠離了人們的歡笑。有時候我會這樣想:當一個人成為眾人眼里的正常人的時候,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人活著,受到更多目光的關注,受到更多陽光的照拂,便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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